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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简亚洲史——胡椒好伙伴:亚伯拉罕·本·易尤

历史大观园 列国史志 2020-07-21 11:08:26 0

极简亚洲史——胡椒好伙伴:亚伯拉罕·本·易尤

公元1120年至1160年

公元1138年,犹太香料商人亚伯拉罕·本·易尤(Abraham bin Yiju)人在印度门格洛尔(Mangalore)的港口,焦急等待着一批他满以为会从内陆送来的小豆蔻。他已经预付了一大笔款,要是没有准时到货,问题就严重了。一旦错过了开往中东的船班,亚伯拉罕·本·易尤的小豆蔻就会在最糟糕的时间点,也就是其他商人都已经把手上的小豆蔻卖出去、市场都饱和了以后才到达亚丁(Aden)。01 但情势很快就明朗起来:小豆蔻并非晚到,而是本来就不会出现。某个当地的盘商糊弄了亚伯拉罕·本·易尤,其实这批小豆蔻根本就不存在。

门格洛尔在印度西南海岸边的口岸当中颇具代表性。港口就设在河口,还有一道与海岸平行的沙洲,为浅浅的潟湖挡下了印度洋的浪潮。港口的后面还有漫山遍野的热带绿叶,椰子树尤其茂密。商人的家屋有人护卫着,同时也能作为仓库之用,一间间密布在离海岸不远处。02 但港口本身倒是没有围墙、枪炮或其他防御措施来保护。03 阿拉伯人、古吉拉特人、泰米尔人(Tamils)、犹太人以及其他族群所混居的社群,人数则在两千至三千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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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处港湾的收入,就跟海岸各地彼此竞争的其他港口一样,都来自内陆遥远的西高止山(Western Ghats)翠绿丘陵。当地生产香料。黑胡椒就是原生于这些丘陵,世界上也没有几个地方生产黑胡椒。当地的丘陵地还出产小豆蔻、芫荽、姜、姜黄、丁香、肉豆蔻和其他香料,种类起码有十来种。这些植物有的要靠采集,有的可以种植;它们会用以制作擦身体的乳液与内服药,或是作为料理提味之用。

亚伯拉罕知道,只要他能把手上的香料送到市场,那么销路一定很好。亚洲世界中有许多种常用的香料。小豆蔻要送去开罗,到了那里,就能知道从中东、北非、西班牙直到欧洲各地的行情。举个例子—13世纪时,穆斯林西班牙有种肉排的食谱就用了好几种印度的香料:准备些许红肉,并事先捣成泥。往肉泥里倒些水,接着准备跟肉一样分量的蛋,和一点酵母进去,还有盐、胡椒、番红花、小茴香、芫荽子,然后全部揉在一起。接下来把平底煎锅放上炉子,倒新鲜的油,等油滚了就挖一汤匙的肉糜,轻轻放进滚烫的油锅里,使之呈薄饼状。然后再调酱汁。04

无论是伊本·法德兰出仕的巴格达,还是他在10世纪时曾造访过的地方大城,精致的佳肴都是宫廷生活的一部分。

对亚伯拉罕以及门格洛尔的其他商人来说,能用来调味、入药的黑胡椒才是香料贸易的重心。马拉巴尔海岸(Malabar Coast)的商人早在本·易尤之前的一千年,就已经把胡椒一船船运往罗马了。公元408年,亚拉里克一世 就曾要求用三千磅胡椒当作罗马城的部分赎金,而且也拿到了。05 也别忘了,伊本·法德兰就是用胡椒一路贿赂到他在欧亚草原东部的目的地的。

热带植物也是药方的基本材料,这比拿来当食物的调味料还重要得多。前文提到伊本·西拿的《医典》在大半个亚洲与欧洲都是标准本的医学百科,而《医典》中的药方就曾列举了超过三十六种的热带植物。亚洲各地的君王都会运用、储备香料,而且还试着要栽种出香料。但他们多半功败垂成,因为只有特定局部气候的热带地区才种得活这些植物。

关于亚伯拉罕·本·易尤这个人、他失踪的小豆蔻及其生平细节,我们倒还知道不少。因为,有超过七十份寄给这个商人或是他寄出来的信和账目,以及许多来自其生意圈友人的信留了下来,挺神奇的。至于这些信件如何从12世纪留到现在,也是个有趣的故事。12 世纪时,许多犹太人深信(今天也有很多犹太人相信):要是有哪份书写文件上出现“神”这个字的任何形式,那么销毁这文件就是渎神。既然如此,那些上面碰巧有“愿神赐福与你”或“赞美神……”的旧文件、断简残篇或没有用的文书又该如何处置?其中一项解决方式,是将其置于一种通常盖在犹太会堂(synagogue)旁边的小房间,叫作废书库(geniza)。废书库没有门窗,只有一把梯子,可以沿梯子爬到墙上一条大口子旁。会众中的成员如果想把用不着、但上面写了任何形式“神”字的文件处理掉,就把它们投进这个口子。06 本·易尤的女儿显然是开罗近郊某个犹太会堂的一分子,而会堂旁就有这么一间废书库。于是她从那条口子,把她父亲的来信与一些商业往来记录丢进墙里边。

几百年来,会众成员用成千上万份文件塞满了这间废书库。文件保持完好无损,这得归功于埃及干燥的气候。19 世纪晚期,学者们开始注意到这处无人编目且无人染指的宝藏。好几间图书馆用称斤论两的方式买了一大堆文件,这一摞又一摞的文件也随之四散各地。这堆“开罗废书库文献”(下面简称“废书库文献”)现在分别流落到俄罗斯、英格兰与美国。直到20世纪上半叶为止,学者们多半都在处理整批文件时找到各种版本的宗教文献。07

19世纪50年代起,学者开始转而耙梳许许多多的信件与账目,耐心地交叉比对着商人、亲属、船东与船只。但工作进度却相当缓慢,这是因为系出同源的关键家族文件目前分散在英国、俄罗斯与美国。语言与书写方式又是另一个问题。“废书库文献”内容虽然是阿拉伯语,但却是用希伯来字母拼写其语音。今天没有几个学者对这两种语言在中世纪的样貌有足够的了解,无法达到足以读出阿拉伯语以及希伯来文的程度。不过,他们已经将文献分门别类好,也译出了相当分量,呈现出了12世纪时商业生活的丰富图像。

亚伯拉罕·本·易尤出身于突尼西亚马赫迪耶(Mahdia)港边的一个家庭里,他的父亲是位拉比。08 虽然没有文件能确定他的出生年,但他很可能是在公元1098年至1102年间出生。亚伯拉罕·本·易尤的信里曾提到过两个兄弟和一个姐姐,但他可能还有其他兄弟姐妹。这三兄弟里没人选择当拉比,反而全都决定从商。这样的决定似乎没有引起家庭风暴,他的父亲还写了封重要的介绍信,帮助亚伯拉罕完成少时的梦。而亚伯拉罕的兄弟尤素夫(Yusuf)与穆巴许西尔(Mubashshir),以及他的姐姐贝拉卡(Berakha),都留在突尼西亚成家立业。这三家人一直待在地中海贸易行当里。

约莫在公元1120年前后,亚伯拉罕踏上了致富之路。他先是沿着从突尼西亚到开罗的商旅路线前进,把他父亲写的珍贵介绍信带去给开罗城里几个重要的商人,很可能都是突尼西亚同胞。09 他通过这些商人求得了一个不太高的职位,或许还有一些合伙关系。不出几年,他再度离开,这一回则是前往红海口的亚丁;他也仍旧带了介绍信去给当地的犹太大商人。亚伯拉罕·本·易尤的几次行脚反映出当时地中海地区大范围的政治情势。本·易尤出生前不久,安纳托利亚的土耳其势力才刚扫平了公元1096年的农民基督教军团 。而第一次基督教军团一路打到巴勒斯坦、拿下耶路撒冷时,正是他在突尼西亚的孩提时期。到了他的青年时期,基督教军团已经在今天的以色列与黎巴嫩大半的海岸地带建立了王国。圣战让非基督徒在欧洲遭受的对待变得愈来愈苛刻,也让犹太人愈来愈难在当地谋生。反闪族主义(Anti-Semitism) 横行于世。亚伯拉罕的家人都不考虑为了工作而迁到欧洲。10 由于叙利亚地区(包括今天的以色列、约旦、叙利亚与黎巴嫩)一波波的战事,要和该地做生意虽然不是不可能,但也十分困难。地中海边缘的前景也同样黯淡。威尼斯与热那亚会攻击从开罗出航的船队,攻击其他伊斯兰口岸,并为海上贸易开战。许多犹太商人—无论是来自欧洲的难民,还是住在地中海周遭的人—都把目光从这些冲突转往其他机会,尤其是印度的香料贸易。11

亚丁是印度与埃及贸易的重要枢纽。亚伯拉罕到了亚丁,与当时该地最有权势,也最有影响力的商人马德蒙·伊本·班达尔(Madmun ibn Bandar)建立了关系。12 马德蒙与他过世的父亲一样,人们都当他是“纳济德”(nagid),也就是亚丁犹太商人的“信托人”。我们之所以对这位马德蒙所知甚详,是因为他有许多信件都像亚伯拉罕的书信那样,被保存在开罗废书库,那里显然是马德蒙子嗣们的家庭会堂。而马德蒙的通信网络则从印度一直延伸到西班牙。13

马德蒙也跟其他做印度生意的人一样,跟亚丁当地的许多社群建立了长久的贸易伙伴关系。他在1230年跟一位穆斯林合作的投机生意就很典型。“向崇高的神请求旨意以后,我便在亚丁造了艘船,和有名的比拉尔长老(Sheikh Bilal)合作,把货用船载去了(斯里兰卡)。”14 马德蒙同样经常把斯里兰卡的货物从亚丁运到埃及。“凭一己之力,我把六袋塞利(Seli,指斯里兰卡)的肉桂和他一块儿送去,每一袋都有一百磅重。为了您的仆人(指马德蒙),请您好心拿一半的货,以崇高的神所意欲的任何价格卖出去。”15 马德蒙的信证实了海上贸易的区域划分仍旧维持在一个半世纪以前,也就是前文讨论东南亚沉船事件时的模样。地中海贸易区包括开罗与整个地中海。印度洋贸易区囊括了红海、波斯湾、印度西海岸与斯里兰卡。孟加拉湾贸易区内有印度东海岸、孟加拉、缅甸与马来半岛西海岸。爪哇海贸易区则包含了整个东南亚与中国沿海地区。几个港口为了主宰贸易区之间的转运而激烈竞争。12 世纪早期,斯里兰卡的主要港口掌握了印度洋与孟加拉湾贸易区之间的贸易。就连有钱有势的马德蒙也不会派船去斯里兰卡以外的地方。16

即便当时的船只有能力航行得更远,把海洋贸易区分成几块的做法仍然有可能降低在海上蒙受损失的风险。船长和领航员只须了解南亚的季风、危险的浅滩,以及仅仅四分之一条航线上的导航要点即可。不过,沿单一贸易区的岸边从事贸易依旧是个危险的行当。每一艘船都有可能碰上恶劣的天气,还有许多船落到了海盗手里。

商人会找各种可行的方法降低风险。类似马德蒙与比拉尔长老之间的合伙关系就可以分散风险,开罗废书库信件里提到的许多其他商业活动也都如法炮制。贸易商会委托声誉卓著的船东派送货物,也会把手上的货物分散在若干条船上,以免石沉大海。他们还会在转运时把包装上好封条,将自己的货物分送给好几个收件人,在包装外写上承销人的名字。商人经手各式各样的货物,以应对远方市场上未知的价格波动。他们会事先写信给承销人,详细描述在路上的是什么货。17 而上述这一切降低风险的做法,都得仰赖商人、合伙人、船东与远方承销人彼此之间的信任。

长距离贸易也因此得依靠信赖与声望。12 世纪不像后来的时代,当时没有经纪商能接收海外来的货物,把货物保存到承销人抵达后,然后对任何需要这类服务的人收取费用。贸易商得完全依赖友人与生意往来中的善意。朋友会在远方收货、销货、留下单据、购买特定商品送回去,赚一点钱,但不能从中抽取回扣。18 他们之间频繁而详尽的书信,清楚表现了信任同僚对做生意有多么重要。

极简亚洲史——胡椒好伙伴:亚伯拉罕·本·易尤

现在我得麻烦你,等船——愿神保佑——安全抵达,劳驾你好心从先前提到过的几包货里拿一半出来,帮我用神所许诺的任何价钱卖出去。价钱一谈好,就全部换成金子跟银子——别的不要——然后把这些金银分交给几个商人、同信神的人,或是其他公认牢靠的人,让他们送回来。19

在12世纪20年代中某个时候的亚丁,马德蒙·伊本·班达尔把年轻的亚伯拉罕领进自个儿的商行,让他在自己的仓库里负责记账工作。经过大概三年的实习,马德蒙鼓励这位年轻的商人前往印度西南海岸的门格洛尔,投入香料贸易。在这整段老少配的合伙关系中,我们几乎可以肯定的是马德蒙提供了营运资本。亚伯拉罕·本·易尤前脚刚到门格洛尔,马德蒙后脚就写信告诉他“那一船槟榔和其他货物都已经安全抵达了”,一来显示了马德蒙提供的资金赚到了钱,二来也表明亚伯拉罕工作干得不错。马德蒙的信里满是来自亚丁的实时市场建议、其他商人的消息、政治事件,以及一些做生意的提点。除了采买香料用的现金以外,这个合伙商行很少载任何别的东西去门格洛尔。20 虽然亚丁对印度的马匹、奴隶、武器与陶瓷器贸易在后来的几百年里相当活跃,但这种贸易在12世纪时显然尚未开始。

多数从印度送往开罗的商品会先到亚丁,接着抵达红海西岸一处叫阿伊扎布(Aidhab)的荒凉港口。投入自己在门格洛尔的工作三年后,亚伯拉罕送了一大批货,通过阿伊扎布转运,但他摆明拒绝付钱给某个帮他卸货、把货派到西行前往尼罗河的商队里的人。抱怨之声传到了马德蒙,也就是亚伯拉罕的资深出资者那里。

我每次见着他(指亚伯拉罕·本·易尤),他就跟我针锋相对,让我愈来愈怕他。每一回他都叫我“滚”“滚出去”“该死”……不下百次啊……(我请求)阁下您(指马德蒙)对此做点什么,直到您拿回(钱)为止……请在这事上支持我,要硬着您的心呀,我的主子……出手帮帮我。21

大权显然掌握在亚丁的资深合伙人马德蒙的手上。那人投诉之后没几个月,马德蒙就寄了封信,信里简短写道要从亚伯拉罕·本·易尤的账上出三百第纳尔来摆平这件事。

私下送礼可以强化贸易商关系网络里相互间的道义责任。马德蒙有一次就送了一批价值上千第纳尔的货给亚伯拉罕,里面有亚伯拉罕尤为喜爱的东西,有他在好多封信里不露心迹提到的一些“不太贵重的东西”—像白糖,“密不透风装在篓子里、塞满葡萄干的瓶子”,给他太太的眼部化妆品,好几磅来自欧洲的洁食(kosher,符合犹太教教规)奶酪。22

贸易合伙人同样会在贸易商的要求下定期送些家用品,特别是那些能展现大城市生活风貌的昂贵城里货。马德蒙从埃及订了精致的“碗盘和杯子”,还有“类似人们会在家里备着的上好玫瑰橙子酱”。23 亚伯拉罕·本·易尤则是从门格洛尔订了张能用来下象棋的那种真皮桌布。象棋可是风靡了整个亚洲世界。对亚伯拉罕来说,这里面最珍贵的东西,是印度买不到的上好纸张。24 即便超过三百年前,纸张就已经出现在丝路沿线,但印度几乎没有生产纸张;在印度,写东西一直都是写在棕榈叶上。对贸易伙伴与近亲开诚布公的示好同样也能巩固关系。下面这段话就摘自“废书库文献”,写于公元1080年至1100年间。

请接受我最诚挚的致意,以及我对老阿布-哈桑(Abu’l-Hasan,某个贸易合伙人)最诚恳的祝福;如果他有什么需要,就请他写信跟我说一声。顺便问候瑞秋(Rachael,收信人的妻子)与她母亲,以及她家里所有人……还有我姑姑的儿子,以及他的孩子。祝平安,也祝你长寿。25

生意跟家庭往往有密切的关联。亚丁犹太贸易商的信托人马德蒙,就娶了开罗信托人同行的姐妹。

公元1138年,亚伯拉罕为了他不见踪影的小豆蔻心急如焚,因为这可是会威胁到他所有贸易关系的根本—信任。他用了亚丁合伙人们的钱来预付这批香料钱。在亚伯拉罕所有流传至今的信件里,这是唯一一起让他祈求上苍降祸于另一个人身上的事件。

这个卡达尔(kardar,经理人)——愿神降祸于他——欠了十四密斯卡尔(的黄金),那是要用来买两巴哈尔(bahar)小豆蔻(约六百磅重)的。因为他没送小豆蔻来,我只好用了十七密斯卡尔的黄金,从凡德里纳(海岸边上某个更遥远的港口)买了两巴哈尔来顶着。26

一听到卖小豆蔻的商人没有履约,亚伯拉罕在亚丁的合伙人们清楚表明了不悦之情。这笔呆账要算在亚伯拉罕头上,而不是整个合伙商行,他们生意信函里正经八百的用词也掩盖不了这一点。

亚伯拉罕·本·易尤若是想重建信任,让香料生意做得下去,就非得解决这次挪用亚丁方面资金的问题。亚丁合伙人的不快可能会导致他周转失灵,也会让他收不到亚丁与开罗的市场行情。而合伙人们虽然知道亚伯拉罕·本·易尤是受骗的那一方,但无论是就法律还是其他方面而言,他们也都没有办法挽救门格洛尔的这笔呆账。他们能帮的忙,就只有威胁要败坏那个骗子商人的名声。在一封给亚伯拉罕的信里,马德蒙的堂亲提到了这种谴责的方式。

或许你可以威胁他,说我们亚丁这里会抵制任何欠我们东西、没有实践诺言的人。他可能会怕遭受批评。要是他不还钱,我们就应该写封正式的谴责信寄给他,这样他才会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27

虽然文献里没有提到小豆蔻事件的结局,但合伙关系还是保持住了。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亚伯拉罕一声不吭,垫了合伙商行的损失。

这起小豆蔻事件从侧面显示出亚洲世界海路贸易的自由程度。做个比较:同样在亚伯拉罕·本·易尤的时代,欧洲的行会却会规定交易的时间与地点,控制商品的价格与质量,并通过学徒制度与会员名册来限定谁能做生意。国王给予行会特权,也因此能影响买卖与商品质量。亚伯拉罕则不受这当中的任何一种限制。他就只是从能找得到的地方找来替代用的小豆蔻,然后付他该付的钱。文献里曾提到马拉巴尔地区几个港口里犹太商人的“信托人”,但这个位子也没有多少能控制商业活动或交易场所的实际权力。往广袤亚洲世界更东方的地方走去,在南印度是有一些行会存在的证据,但东南亚却没有起源于当地的行会。28

中国倒是抓得很紧:船只跟船货都得向市舶司登记。市舶司倾向于把各色各类的商人—有阿拉伯人、犹太人与泰米尔人—当成特定行会的成员。只要有某个成员行为恶劣,就会牵连整个群体。要是有非法活动,就代表要进中国衙门,而且很有可能下狱。

亚伯拉罕·本·易尤的信里鲜少有涉入地方政治的迹象,他的信也从未提及与印度当地法庭有所牵扯。沿岸地区有十二个印度王国,每一个王国都是由一小块狭长的海岸平原与一个港口所构成,如门格洛尔、贝布尔(Beypore)、科钦(Cochin)、坎努尔(Cannore)与卡利卡特(Kalikut)。税收与贸易是这几个国王主要的收入来源,比较富有的国王还会出钱资助商船。当船停在港口时,国王的军队能够提供一些保护,让船只不受海盗骚扰。少数几个当地的国王还备有武装船只以攻击海盗,同时强迫商船前往他们的港口支付关税。

废书库信件里,有一封马德蒙家族的信披露出海盗攻击的风险未曾停歇。马德蒙跟开罗大商人犹大·本·约瑟夫·哈-科恩(Judah bin Joseph ha-Kohen)的一个姐妹结了婚。海盗抢了犹大带着货物搭乘的船只,把犹大和船员都丢在古吉拉特海滩上。而这封信是一位涉足“印度—开罗”贸易的船长所写,他娶了那个倒霉商人的另一位姐妹。船长在信上恳求犹大来门格洛尔跟自己碰头。

无论如何都请你快点来门格洛尔,事不宜迟;我就在门格洛尔等你,若蒙神愿,我们便能尽速返家。你最好跟我从门格洛尔一道走,不要搭异邦人的船。你要晓得,我俩不分彼此,我的钱就是你的钱,都一样的……再次提醒阁下,别再把你损失的东西放在心上了;感谢神,你还有很多求助的门路,很多弥补的方式。只要命保住了,别的都不重要。29

这里或许要特别强调一下:亚伯拉罕·本·易尤虽然是犹太人,但在他的门格洛尔年岁里,他既非住在某个孤立的犹太人居住地里,也不是在这样的地方工作。门格洛尔的贸易团体包括了当地的印度人、古吉拉特居民、当地穆斯林,以及定期来访的中东穆斯林。亚伯拉罕·本·易尤经常与古吉拉特人以及当地的印度人建立合伙关系,这对其事业的发展非常重要。这种合伙关系对犹太贸易商也非常普遍,充斥于整批“废书库文献”。信任纽带同样会延伸到内陆的专业卖家与香料供应商。文献显示,亚伯拉罕从未前往内陆的香料产地。他都是靠印度当地人来种植、处理与收集这些香料,再运到门格洛尔。

抵达门格洛尔十年后,亚伯拉罕·本·易尤富有了起来,有了更多的自主权,也不再只是为马德蒙跑腿的了。他的信透露出生活得有多舒适。出于家人的需要,亚伯拉罕从埃及进口了特别的肥皂与糖,从亚丁来的茶壶与漏勺,索马里的席子,还有古吉拉特的地毯。他平常穿的衣服有埃及进口的长袍,还有上好的头巾与披肩。30

信件里经常提及亚伯拉罕的男奴,名叫巴马赫(Bamah)。巴马赫并非普通的家奴。事实正好相反,他是亚伯拉罕所有生意往来里值得信赖的左右手,会带着钱往来亚丁采买货物。大家都认识巴马赫,马德蒙还在信里特别问候他,顺道也问候亚伯拉罕的儿子苏鲁尔(Surur)。31 一般而言,在“废书库文献”里,我们可以看到,能得到男奴多半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其他许多奴隶也跟巴马赫一样,帮自个儿的主子在贸易路线上跑腿。32 这又是当时亚洲出现的复杂主仆关系的另一面。

同时间,亚伯拉罕·本·易尤也从马拉巴尔海岸手艺精湛的金属匠身上看到了商机。他在自家稍微南边一点的地方盖了座金属作坊,不过并非用来打造新产品。亚伯拉罕从他联系的各个地方收来了破烂的器皿,像是灯罩跟碗盘,而这些破烂品最远甚至来自西班牙。和这些破烂品一道来的,还有打造新器皿的说明:

我给你送了个广口水罐和一个大洗手槽,重六又四分之三磅。如果东西质量够好,就请你帮我用这里面的青铜打个大小一样的水罐。水罐的重量应该刚好五磅。33

这是12世纪时跨国回收再制造的又一个例子:把东西运过上千英里,然后让经验老到的印度金属工处理。

亚伯拉罕·本·易尤是个事业有成的商人,也是个有钱人,但他却有家庭问题。他在来到门格洛尔的第一年,就跟当地一名叫阿苏(Ashu)的女奴勾搭上了。这类的姘居在当时的商人之中相当常见。之所以会演变成问题,是因为亚伯拉罕不仅帮她赎身,还娶了她,在门格洛尔的整整二十年中都跟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废书库文献”里可以找到,正式释奴发生在公元1132年10月17日这天—亚伯拉罕·本·易尤公开将自由授予一位名唤阿苏的女奴。他跟阿苏生了个叫苏鲁尔的儿子,还有一个女儿。34

但亚伯拉罕的父母却对此举深不以为然,并对阿苏不理不睬,以示反对。生意伙伴之间打招呼的标准方式是祝福对方家里每一个人都能平安,而且要指名道姓。马德蒙与其他合伙人寄来的信虽然会问候与祝福亚伯拉罕·本·易尤的孩子们,但他们却从未提及他的太太。这种出身的妻子在亚丁或开罗不会受到欢迎。但真正的问题其实在孩子身上。犹太律法让孩子跟母亲同信仰,但阿苏不是犹太人。亚伯拉罕·本·易尤念兹在兹,不断祈祷与工作,心想或许有一大笔嫁妆的话,他的女儿就能在犹太圈子里找到丈夫。

阿苏究竟来自何方?在亚伯拉罕·本·易尤的所有信件里,只有一处模糊的线索提到阿苏是奈尔(Nair)出身。但这条单一的线索制造的问题远比回答的要多。奈尔与婆罗门多半位居马拉巴尔的上层阶级。奈尔人是彻头彻尾的武士。少数奈尔家庭能统领地方王国,但多数都是在婆罗门或神庙的土地上监督佃户的人。有些奈尔姑娘“高攀”进了婆罗门家庭。后来的史料则暗示有些奈尔不过是婆罗门家里打杂的仆人,也相对穷困。

奈尔人之间有种常见的婚姻形式,被称为萨班单(sambandham),即一名女子同时或者连续与若干男子成婚。家庭是由女子及其孩子所组成,至于父亲是谁并不重要。财产是根据母系血源来继承,由母亲传给长女。一般来说,好几代的女子与她们的孩子都住在一处有防御工事的大宅院里。女子的兄弟则是这间女性中心的家宅里唯一的男性成员。女子在奈尔社会结构中相对大权在握。35

一名女子出身于这个有钱有势的种姓,却变成奴隶要人解救—这似乎不太合理。但当代的人类学研究搜集了许多“往昔”故事,从研究成果中也得出了“一名奈尔女子是如何沦落为奴”的可信猜测。奈尔女子一旦经历了成年礼,就能接受自家宗系外的男子,但这些男子必须出身于更高的社会阶层。要是她和某个地位较低的奈尔人或低级种姓的男子有了关系,家族成员就会深深受辱。她们只好杀了这个女子,或者将她交给国王为奴,以除去自家荣誉上的污点。国王经常把这些奴隶卖给外国商人。阿苏的故事很可能就是如此。36

亚伯拉罕·本·易尤的家务事恰好暗示了外国商人与当地女子之间复杂的关系。亚洲世界海路沿线的外国商人里,鲜少有人的妻子是买来的。

有些人在离开家乡前就结了婚,后来出外旅行时或多或少与当地的女子姘居,成了两群孩子的父亲。37 在东南亚的华商间,还有一种比较常见的模式。这些华商与当地女子成婚,融入当地社会,人们也完全视他们的孩子为地方社群成员。第三种方式,是商人娶了当地女子,接着让女子改信他的信仰。这种结合也会发展为小型的地方社群。就以纳瓦亚人(Navayaths)为例。纳瓦亚人是住在马拉巴尔海岸沿线若干城镇与都市的穆斯林社群,而这第三种方法便深深地与他们的传统结合在一起。纳瓦亚人将自己的祖先追溯到那些娶了当地女子、使其改信的阿拉伯穆斯林商人。像纳瓦亚这类的社群或许是同时通过男子与女子的改信而发展起来的。38

12世纪时,从非洲到亚洲这一路上有着许多犹太社群,商人与当地的新信徒杂居在一起。有个数千名犹太人所组成的社群,就是以科钦—马拉巴尔诸港中的另一个港口—为中心。但亚伯拉罕·本·易尤没有从这个社群里娶一位犹太姑娘,而是选择与奈尔姑娘结婚。史料里没有提到原因。也许,他不喜欢当地的犹太女子,因为她们来自叙利亚,而不是他的故乡突尼西亚。也许,他在自己事业伙伴的女儿里找不到喜欢的人。也许,他就是无可救药地爱着阿苏。随着家庭问题愈演愈烈,亚伯拉罕·本·易尤的余生也益发惆怅。几个以突尼西亚为家的兄弟姐妹在地中海的战事中流离失所。39 基督徒的海陆大军袭击了许多非基督徒目标,包括住在穆斯林之间的犹太人。亚伯拉罕写了封信给开罗的事业伙伴:

我听说(突尼西亚)海岸边发生的事了。但却没有一封信到来,能让我知道人是死是活。天啊,请巨细靡遗地写下来,把你的信交给信得过的人,寄来让我宽宽心。40

公元1148年,西西里的罗杰二世 手下的基督徒大军再度袭击突尼西亚,掳走了亚伯拉罕·本·易尤在那里的全部家人,并带到西西里。没有史料能清楚地说明这家人为什么被抓。或许罗杰二世是想让这家人来做贸易,但贸易在战争期间中断,这家人旋即穷困潦倒,“穷到只剩一片面包。”41 亚伯拉罕打算只要有能力,他就要保全自己的兄弟姐妹,于是孤注一掷地写了封信给他们,希望信能送到西西里,而他们也能到开罗与自己相会。

神啊,我一再请求他,别耽搁了你们过来的路。拿上这些我赚来的迪拉姆,用这些钱来做买卖,听任神的旨意——我就不多说了。我也想把我所有的心意写下来,只是纸短情长,说不清道不尽。42

公元1149年,亚伯拉罕·本·易尤带着孩子永远离开了门格洛尔与阿苏,废书库信件的数量也从他生命中的这一刻起愈来愈少。他遇到了自己还没结婚的兄弟,但这却是场苦涩的相遇。那个无赖骗了亚伯拉罕·本·易尤一千个迪拉姆银币,从此消失无踪。43 亚伯拉罕的手足们从战争中活了下来,但始终在西西里西部贫穷度日。回到亚丁没多久,亚伯拉罕的儿子便过世了,于是他写道:“不知道我还能怎么说。”而他的良师益友与长期合伙人马德蒙,也在两年后过世。亚伯拉罕写信给他的大哥说:“我心痛至极。”44

亚伯拉罕从门格洛尔回来以后,没有在亚丁久留。他去了埃及一趟,接着搬到了南也门,在那儿做起了生意。12 世纪时,也门的天气远比现在来得舒适宜人,当地的村落与城镇也比今天更为繁荣。几百年来,犹太人不断由中东往南迁移到也门。他们住在伊斯兰城镇里,做起手工业,生产装饰用的皮件、金属器或珠宝。45 有了门格洛尔时期的一点资金和金属业的经验,亚伯拉罕或许可以在这儿出口金属器。靠着他跟亚丁的关系,兴许他还能进口糖,甚至是稻米这类主食。

对此我们只能推敲猜测,因为信上什么都没写。

亚伯拉罕·本·易尤把女儿留在亚丁一位合伙人的家里。三年后,他收到这位叙利亚犹太合伙人之子写给他的提亲信,但他希望女儿跟他突尼西亚社群内的人结婚,于是拒绝了提亲。解决之道就是自家人。亚伯拉罕·本·易尤提议让女儿与他大哥的儿子成婚。这样的安排皆大欢喜,不仅把亚伯拉罕·本·易尤的财富留在家族里,接济了家道中落的亲戚,还能把女儿留在他满心希望的社群里。亚伯拉罕·本·易尤的两个侄子很快就从西西里来到这里,亚伯拉罕则依约把女儿嫁给了长兄的儿子。最后一条与亚伯拉罕·本·易尤有关的消息,是他在埃及用歪斜的笔迹所写下的一张账单。经历了这一切的悲伤与失落,他显然选择在女儿身边度过余生,而不是回到人在门格洛尔的妻子阿苏身边。46

虽然亚伯拉罕的一生就只是其个人的一生,但他的故事却呈现出12世纪时人们在大亚洲世界里做生意的各种风貌。信任、声誉、家庭与个人纽带是理想生意的基础。父亲会推荐自己的儿子到经验丰富的商人那儿当学徒,事业就从这里开始。年轻人学到了按年度做生意的模式,建立人脉,累积市场行情知识。生意的风险则靠买卖多种商品、由若干艘船运货,以及建立合伙关系来分摊。这套信任制度以相当值得信赖的邮务体系为本。亚伯拉罕·本·易尤在信里写下特定的指示、街谈巷议、各种新消息以及个人的喜好,而信一个月就能送到亚丁与埃及。社群内部有一定程度的自我约束,比方说犹太法庭或伊斯兰教法(Sharia) 法庭,但合伙关系往往会超越宗教界线。对于不正派的做法,可能的信誉损失似乎是比法律诉讼更为严重的制裁。没有迹象显示亚洲世界存在着为成员控制商品价格、交易方式的行会组织,这与当时的欧洲地区有所不同。47

贸易商彼此竞争毫不停歇,长期下来,各个贸易商群体的起起落落也清晰可见。在亚伯拉罕·本·易尤那个时候,犹太人在马拉巴尔香料贸易中占据的有利位置只持续了两百年,结束在大约公元1300年时。从此以后,一大群来自埃及的穆斯林商人硬生生把犹太人挤了出去—但并非所有犹太人。数千名犹太会众持续在科钦从事香料贸易,直到他们在1970年至2000年间迁居以色列为止。他们重新盖起的会堂,有着当时那种漂亮的蓝白色中国瓷砖,用来纪念曾经养活马拉巴尔海岸的犹太人,以及从中国到西班牙之间的海上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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